风吹响村庄的树林
文丨王卓森
我与龙凤村的时光交集，在一个秋日。
琼北大地，微微起伏，山坡与平畴低缓相连，像一个人初发育的身体。刚刚好的气温，让人沉静而欢喜地行路。野色独异，绿植丰沛，一路霸屏了我的视线——秋天那第一片苍黄的叶子呢？我总是渴望，在内心的地平线上，站着一片深秋的树林，风吹响一林树梢，阳光在翻动的叶丛之间跳来跳去，那种悦耳的声音，那种沁人的凉爽，在我转身远去后，依然相随。
在我的理解里，无论世界如何改变，任何地方的每一条村路，都盛满闲情。龙凤村前，是一条不太长的小路，带给我的却是一份特别。它从村西往村东蜿蜒，已经铺上水泥，上面一层红土，却让人有走在土路上的错觉。路上没有人，没有牛羊，甚至没有一行蚂蚁爬过，静虚里，有风，一阵一阵的，使劲地灌过来，那是坡野上的凉风，把路两边的母生树、菠萝蜜树、荔枝树、龙眼树、黄皮树、椰子树、槟榔树吹得哗啦啦地响，这声音，颇有混声的效果。侧耳，能听见习习细风如水波淌过野草，能听见阵阵大风的手弹拨着树丛，像大自然在演奏着一部风琴曲。这快哉之风，吹响了村庄的树林，凝神看，棵棵树干稳稳挺立，而树梢选择了顺从，随风摇曳，仿佛生活里看不见的两面。
遇见闲坐老人，坐如伞大树下，一脸世间的安好，我问好他，也问为什么龙凤村的风总是那么多那么大——欲消解掉心里的这个疑虑。他动了动佝偻的身躯，目光向我，手向右一指，说风就是这片田洋造出来。田洋叫龙凤洋，一千多亩，呈东西向，狭长，比村子低下去七八米，野风带着野上花草的清香，裹着云底的水汽，被片片树林和灌木丛过滤，再被低平狭长的田洋拢进来，然后被赶往田畔上的村庄，于是就有了风一年四季吹拂不息的完美动态。自然的设计，地理的禀赋，原来可以这样奇巧。这些风，不告诉我它的初程，却给了我它归去的方向，不到此地，不知它莞尔的答案。龙凤村，野风的故乡。风，一年年去了，一年年又回，从深处的过去，吹到敞亮的现在，多少村庄里的事情在风中被打开和覆盖，自我湮灭和重生。我循着田洋敞开的豁口，望去，看见里面开阔广袤，水沟纵横，灌溉良好，长着大片的水稻，种着高高矮矮的瓜菜。水稻开始成熟，金色稻浪风中滚波，与间种的畦畦瓜菜、田畔上的团团绿丛相协，煞是一幅明丽的田园画。不用想象，村庄里的人，一代代就在这画里了，时光被牵进来，凝成永恒。
在老树林的后面，是龙风村的几十户人家，屋巷之间，偶尔飘出人语，却不见人，鸡们在茂盛草木下低头啄食，树林被徒然大起来的风扇过耳光，树叶簌簌旋转、飘落，丝毫没有惊扰鸡群的午饭。日光晃眼，树影、屋影被勾勒成一块块谐趣的图案，村庄的前世今生，被村里人不断叠加衍说的故事，似乎就藏在这一块块图案里，悠悠白云下，有时会闪亮成日常话语。当然是相传，说是明朝万历年间，有黄姓人家由南渡江边迁居于此，当年产下一对龙凤胎，吉祥满门。在黄姓人家之后又陆续迁入吴姓、陈姓、许姓、麦姓、杜姓等人家。多姓共聚，和睦相处，劈林垦荒，昼作夜息。一天作田时，有人发现稻田地貌形似一只美凤凰，凤是瑞鸟，大家十分欣喜，加上村中多有生龙凤胎之异象，村庄因此得名，沿用至今。后来，龙凤村的乡村叙事里，出现了一些虎性的人物。上世纪三十年代，村里一个叫王树德的，力气很大，武功也很了得。土匪张孟安来劫村时，王树德一人就打跑了十几个土匪，怕张孟安报复，就去了南洋。后来，村里老人担心武风盛会惹事，转而鼓励后生们读书，于是文风渐起，旧时代出了个文名满县的陈明章，写得一手好文章，各个政府部门都争着请他出来为官做事。龙凤村的武风也表现在革命上，那是一个红色的老村，有十多个人曾参加琼崖纵队，成了烈士，比较吊诡的是有一个烈士当年在造地雷时，一只鹰鸟飞过头顶上的树梢，他被炸牺牲……日午十分，凉风撩发，几个村中老者围着我这个陌生访客，如数家珍，把关于村庄的传说与现实混搭得很斑驳，令我一时惊诧。对坐着，听他们说这些遥远在我遐想之外的往事，兴味泛起，久久不退，但转头一瞥那片如锦的田洋，又在心底给自己画出一片小田，一样稻浪翻滚，一样瓜菜肥硕，哪怕只长着芋头，只葱茏着野草，我也愿意看芋头的阔叶，闻野草割过后清新无比的味道，随它们，如随我的性情。
吹向村庄里的风，记住了来过村里的人，他们大多是一些城里人，是呼朋引伴的两只脚的驴友，或开车，或骑山地车，在村外的树林里挂起网床，扎起帐篷，躺下来，闭上眼睛，沉浸在四面绿意中，任凭野风吹透，一身尘埃，半心迷惘，醒来时，皆成云烟散。村里不下地的老阿婆老阿公，终日就坐在那几棵比他们还老迈的母生树下，坐在凉风中，给城里来的客人摘菠萝蜜和黄皮果，手起刀落劈椰子。因为有不肯老去的他们坐守着，村庄在时间的边缘拒绝渐渐凋零。村庄不语，只是浑然成天道的一部分。
风，从我进村到离开，一直没有停歇过，事实上，多少年了，从村庄在此境安身立命以来，它一直吹拂着。在村子周遭的树林上，在一间间错落的村舍上，在村民的脸庞上，在徜徉于村路上的家禽的羽毛上，都留下了风的印痕。风，是龙凤村的特产，是龙凤村亲自灌制的唱片，它一吹响，田洋就醒了，沟里的水流得更快活了，草茎上的雄性绿蝗虫一下子弹飞向远处，大抵是开始了恋爱的旅程，玉米精神抖擞的叶子在风中舞蹈，向田埂上的野花恣意献媚，被菜农丢在田边的南瓜枯蔓，风先是把它们卷成一个轻盈的空心球，然后推着向前奔跑，好像世界的沉重与它们终将有一场恩怨。此时，风在洗浴着整个龙凤村，把村庄里每一个角落的气息带到晴远的秋空上，像一个寓言，消散于透亮的天地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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